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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湘广记 | 渡口

湖湘广记 湖南图书馆 2022-04-27
作者:不齊     插画:马添翼


自九八年洪灾,爷爷举家南迁至今,二十余载光阴倏忽而没。
人事几番更迭,洞庭碧波依旧。
关于这湖湘一隅的记忆就由此铺陈开来。

背灵


大概是入了秋,因为我见到他时,他正穿着黑色肥大的西裤,红棕黑底的夹克,不过是敞开的,是不至那样冷,一双棕皮鞋也已皱了多时。
至于当时我怎样穿着,去市集做什么,我是一样都想不起来了。
街上挺有人气,来来往往。
人行道的大树底下里外又围上了三层,看上去和平时差别不大,那地方是老棋手们的“竞技台”。
循例,看棋的人是得一上午不挪窝的,可今天没看上多久就听得旁边小巷子里一阵扰攘,有几个人就要旁边的占个位,再看时那几人已经忽然飞到了巷口那边。
巷子里却早站定了几个过路人,随着看棋的、买菜的和一些被人吸引过来的人陆续加入,刹时间,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。

不多时,里面的人硬往外挤,外围的人欲往里去。
我就在人缝中滞住了,耳边窸窸窣窣的,好不容易挤到了边上,刚想站定,就被往来的人流推入了“空洞”中。
他坐在小板凳上,低着头正对着我,我瞅见他微焦半糊的头发,混着泥土和前额的血迹;瞅见他紧盯手里的玩具形成的斗鸡眼;瞅见他虚焦的眼神;瞅见他干枯而短粗的,快要没有指甲的十根手指。
那群学生把他的裤子脱了。他一只手紧捏着衣角,躁动不安。仍有几个学生站远了在用小石块砸他,几个看不过眼的年轻人佯装要去揍那些学生,“啊——快跑啊!”他们在游戏般愉悦的叫喊声中逃窜了。
时间重新恢复秩序,人们的目光投向那个空洞,洞边的人把目光升起,随意地滑向他和他手中的世界,然后滑开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。
家乡镇子不大,邻里间和睦相亲,彼此走动频繁,也少有互不认识的,故而十里八村老了人,都是要去吃席的。
于是我又一次见到他。
是挨近了才在那深蓝色的棚旁看到他——原来他无需认真注视什么就是斗鸡眼了。

他的衣服换了,一个人站在那里啃着手指,周围不时有人走过,相较于上次,便是一眼也没有多余落在他身上的了。

我来得稍晚,流水席已完一轮,便就近落座了。
“他脑子没发育好。”我从虚望他的状态回过神来,是同桌吃食的人见我分神。
“那他这侏儒的个子?”
“大概也是那会儿落下的病根吧,好像是大脑什么什么神经烧坏了,就再也没长过了。”
“哦......”我没了继续谈论的兴致,把心神拉回到面前的食物。
“他做着背灵的活计——也就他能做做了。”同桌的人意犹未尽地说着他知晓的“情报”。
我却因此再没有了食欲,我转过头去——“吃饭!”呼来喝去的语调,他倒是有了反应,把手指从嘴里移出,牵连着一长丝口水。
他那双无神的眼随头转动,皮鞋也跟着拖动,坐在了一个单独的小四方桌旁,帮厨把随意搭配的几样菜舀上几勺饭,“嗒”地搁桌上了——喂猫喂狗般的漫不经心。
往后,就也没见过他了。

生死场


我原以为姑父是专给过世的人糊纸房子的,直到后来我看见他的道士证,那是学生证一般大小的绿皮本,内页贴着姑父头戴庄子巾的寸照,然后是一些个人基本信息,以及三清观的落印。
我是见过他做法事的。
不过我没见过他给活人做法,或者说,我就见他做过两场法事,一场是07年奶奶去世,一场是08年爷爷去世。
印象中爷爷总是戴着三角帽的,肩扛着条长板凳,板凳的一头固定着一块靠手把转动的磨刀石,这样便出了门——四处给人磨刀换酒钱去了。
爷爷会些“医术”:我小时候患了“抱耳风”,左边脸肿得不成样子,遇风就疼,只记得是被爷爷用墨汁画了个半黑脸,念了几句“咒语”,不日便好了。
还有“蜘蛛蛋”,爷爷拿根稻草,把患处围个小圈,然后把稻草摁在木门上,拿过毛笔绕着稻草圈外边画上,跟着再念几句“咒语”,把圈中间画个叉,用火抵门上一烧,不出几日亦症状全消。
待到年纪稍长,又读了些书,讲的都是相信科学,破除迷信,我以为这就像江湖术士玩的把戏,不过是一些可自愈的病罢。
一些日子里有人寻访过来,说是女儿脚底生了鸡眼,医院也去过好几个了,一年多了还未治愈,疼得厉害,听闻我爷爷能治疑难杂症就来了。
可这会儿爷爷已过世五六年。
我爸也不怯场,说他见过我爷爷咋治的,只是“咒语”就不晓得了。
宁信其有,依葫芦画瓢吧。
就找了块菜土,让那女孩子患病的脚除了鞋袜再踩在地里,土地微润,不会让脚上粘泥。接着我爸用一根小木棍沿着脚的轮廓划出形状,然后让她把脚挪开,问是哪块区域患了鸡眼,得知是大脚趾下面那一块位置后就用小木棍朝着土里挑挖,三两下挖出来一个结硬的小土块,然后我爸把小土块捏住,碾碎。
“好了。”
整个过程简洁得令我吃惊。女孩的爸爸给了几包烟,道过谢就走了。
我可不信这神棍术法能治病,于是我分析起了看似有章法的治病过程原理:小土块是蚯蚓的杰作,而菜土又多蚯蚓,那么不管是哪块区域,只要往下挖总会有土块吧。哪里有神秘力量帮助她痊愈呢?不信科学信玄学是治不好病的!
然而没过多少日子,女孩爸爸托人又送来了几包烟,说是好了。
由此,我对这个所谓科学的世界持保留意见。
只是有些事,我再也无法向我爷爷求证了——爷爷的遗物里,有对占卜牛角和几本相术书,一本厚厚的中草药书再加上生前给我的那本《螳螂拳》,这些现如今都成了迷雾,缭绕在那张神龛上笑容可掬的遗像旁。

姑父那天戴的庄子巾上有八卦阴阳鱼的图案,他手持着桃木剑,和一群与他穿同样衣服的人绕着爷爷的灵柩念念有词,好像在一边唱歌一边跳舞。
我不大感兴趣,那天灯火通明,好多好大的红色蜡烛把爷爷住的屋子笼上了一层温暖的底色。
墙的四壁挂着十殿阎王和十八层地狱图,姑父他们停下了绕圈,但还在那里唱着我听不懂的词,我飞快地从他们的缝隙间跑进堂前,紧沿着墙壁一幅幅地看了起来。大都是形销骨立的人惊惧的面孔,被蓝色皮肤的小鬼或收押、或行刑,刀山、火海、油锅、石坑......
我看了一会儿就跑开了。
下葬那天,姑父就把做的纸房子烧了。奶奶和爷爷的两个大宅子会不会连到一起呢?

烧包


不知是从哪年开始,家里七月半前后要烧给亡者的“包”是由我来写的了,二伯、三伯家的“包”也是我的任务。
起初是每一封都要用毛笔仔仔细细写上的,所以开始的几年里,我是得在“烧包”的前一天扎扎实实写上一下午的,“包”封上内容的范式是长辈们教了抄写在一张纸上的,然后到中元就拿出来誊写,其中还有礼敬当地土地神的“款项”,这可马虎不得的,这就好比“汇款”一般,土地神就是业务员,决定了“钱款”最终到不到得了“收款人”处。
“烧包”的这一天是要吃“烧包”饭的,每家“烧包”的日子不同,就轮流去到每家吃“烧包”饭。
吃完午饭后大概下午三四点就会把“包”烧了,如果因为堆放的原因,导致一些“包”没烧充分的,也是不能动的,说是动了就没办法收到了。
年复一年,“烧包”饭倒是依旧,而写“包”的程序则由每一封简化成了每一摞就写顶上的封面和底下的封底,接着再简化为一家一个大包就写个封面。
以前“寄”过去有模有样的汽车、元宝、衣服等,现在就仅剩一张图片。

二伯说这就是“哄鬼”。
我也只是继续完成我写“包”的任务——不到几分钟的任务。
大家越来越忙。
哥哥们清明、中元也不再回来祭祖。
去年的七月半,姑妈说梦见奶奶没钱花了,在那里发脾气说怎么不给她寄钱。
姑妈怨几个哥哥,说他们不在意这些传统,说三伯意外身故头七的那个晚上,姑妈在梦里见到三伯回来了,穿着件背心,在堂前转了一圈,不舍地走了。
我又何尝不知当姑妈说起这些传统、这些惦念时是在说什么。
二月二。
大伯做完膝盖手术于医院休养,看望间与我比了个手势,笑言:“隔你爷爷的岁数也就七年时间了。”
我赶紧回道还早了罢,少说也过耄耋之年再言老。
然而时下我心里真是久久无言,我不知该如何面对长辈对生死的豁达之言,一如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失去亲人的朋友。
我仍旧无法对亲友之“老、病、死”轻易拿起放下。
我起身告辞,大伯母还在往我怀里塞吃的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
我心中涟漪尚未平复。
下楼转角便见一约六十余岁的老人坐在地上,背靠墙壁,双手环膝,手里是装CT片的袋子和一些发票联,佝偻着,身形略柴,微昂着头,眼窝稍陷,他看着CT室的门口。

那里全是人。好像只有他是独自一人。 

我仿似又回到我生命中的各个场景,那些人像是一个个渡口,停泊着五彩斑斓的小船。


作者简介:不齊,学生,文字爱好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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